天黑了有一阵,几粒星星早急忙忙跃出云层。点点闪闪的,像几支细香薰头,青黑的一块天布被烫出了窟窿。他们管那明晃晃的洞叫月亮。
夜空下有两片黑——一片是乌沉沉的海,浪涛好似墨汁在其中荡漾。一片是黑漆漆的林子——海岸旁有宛如鬼斧直直劈开的断崖,崖高数丈,任凭波涛如何汹涌,也只能打湿崖壁的根。断崖上的森林中,棵棵大树争先参天而上,比这悬崖还高上许多,密密地挤在一起,像一蓬冲冠怒发,插进云霄。
月光落下,海面上起了淡奶油似的薄雾,影绰绰的一团团,左右看不清岸,雾的浓度各有不同。那月光是圣洁的,是不可一世的,她若有一张面孔一定是恬静而粉白的——可月光女神,请不要冒冒失失地闯进这片禁地。这片森林把许多人吞进了肚子,染上了人的一百种、一千种恶气。山野樵夫、走失猫犬再无辜,只要踏进这禁地一步,寂静之森会连同他们的影子一起嚼碎,和着呼呼的风一起往黑暗里吞。
寂静之森的深处,传来阵阵嬉笑,婉转处像是摄人心魄的鬼魅,高亢时有如引吭而歌的精灵——一个大约是八九岁年龄的小女孩,在月光被染黑的魅影里时隐现,由于曾上过推理之都夏季新闻的第一版头条,绝大部分人都认得——她叫彩织,正在猫眼蓝的雾间轻灵地跃动,她的眼睛比鹿还大,额上覆着太阳丝似的金碎发,一对毛茸茸的触角在头顶上摇晃,身后有一对薄薄的翅膀,像一只细小的蜂,像一只透粉的蝶。她那身从高档商店橱窗里弄到手的桃青色松软泡泡裙上,簌簌地往下落着许多甜甜的花粉——她刚从野花丛里穿过来。
她的身后跟着一位步履蹒跚的小老头。人们没见过精灵,却对精灵赋予美的幻想。但人类若见过他,一定要贴上丑陋的标签——这个老头,梧木,长相可是真正的怪异。身子像木墩一样矮,脊梁像木墩一样直,一张宽大的绿袍盖住了他瘦削的身子,手里的木仗和他的双脚都直直地插进黑土里。他的脸上覆盖着干枯发硬的树皮,双眼耷拉着,其中有两个毫无光彩的黑点——是他的眼睛,还是啄木鸟弄出的洞?鼻子是圆圆的一个木疙瘩,上面还爬着一只油绿的甲虫。头发尽管白尽了,但仍然茂密,齐齐向后倒去,像一从逆风的白茅草。
茂密的丛林里没有落脚处,疯长的树枝、藤蔓相互纠缠,挤压,青黑的树蟒粗壮,吐着猩红的蛇信。但彩织所到之处,张牙舞爪的枝干如被烈火灼烧般瞬地缩回,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的怪物毫不犹豫地收敛了凶狠模样,往更黑暗处逃脱得无影无踪。彩织看着眼前迅速打通的宽敞道路,回望一眼说道:“爷爷,别一直跟着我啦!我现在哪里还有力气跑出去?”
空气里没有任何回应,只是雾气卷起了一个小小的旋涡,小女孩有所感应,做了个鬼脸,扭身往前走,树枝陆续散开,她不快不慢,梧木刚好跟得上。
彩织絮絮叨叨:“我只不过溜出去了一次,可那会儿不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。”
“森林外面很好看,到处都是明亮好看的房子和人。”
“这里像座鬼气森森的牢笼——说起来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?为什么不能住在外面?”
“天上分阳光和月光,阳光在时,他们就从一个房子里走出来,走进另一个房子。月光在时,他们就回到原来的房子里睡觉。”
“我在外面认识了一个新朋友,他的头发像一簇火苗,不生气的时候也在熊熊燃烧。”
“说起来他也真好看。”
“他带我去了酒吧,我第一次去那个地方,我原以为……”
彩织停住了脚步,眼前卧着一头沉睡的梅花鹿。彩织不愿惊醒它,扇动翅膀,悄无声息地从小鹿头顶飞过,起了一小阵清风,柔柔地抚过小鹿软软的缎子皮。她毫不担心梧木会没有办法跟上她,这个像木头一样的老头,会忽然消失,然后冷不丁地从身边某一棵树里幻化出来,过去常常把她吓得尖叫不已。
“我原以为人类酿造的酒又苦又涩,但我抿一口之后就知道我错了。他就在那里工作,我没有花上一分钱就喝到一杯蓝幽幽的酒,甜得像蜜,哗——颜色那样漂亮的液体,好像是浓缩的海水——你见过‘蓝色’的海吗?”
“酒吧的老板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,扎着马尾辫,说话时声音好听又响亮,她会弹一首叫‘曼德拉’的曲子,好几次我都欢快地跟着跳起舞来,那架钢琴和她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。”
看来,短短的三个月时间,彩织学会了不少人类世界里的新词。
“这样的日子好快乐,可后来酒吧里来了一个女人。”
“她的头发红得比他更热烈,像她手里握着的一直燃烧的酒,张牙舞爪地灼人。她跟我说了一句话,我就不喜欢她。”
彩织停下来,完全地转过身子,郑重地看着梧木。她欲言又止地吐了两口气,一根树枝主动伸过来,让她摘走了一片叶子。
她蹲下来,抱着膝盖,盯着手里渐渐被捏成碎粉树叶,讲道:“她说,‘嘿,小朋友,你家长呢’。”
“反正我不大喜欢跟她讲话,但她老是找他搭讪。”
“后来她和他加入了一个赏金团,叫做可乐赏金团,我听说他们接了个了不得的任务,是……”
“是来寂静之森。”
“我当时脑瓜子里嗡嗡响了一阵,我不能让那女人带着他送死。”
彩织揉搓着太阳穴,好像至今仍在为此事发愁。
“幸好这时酒吧里来了一个怪人——他一进来,屋子就黑了,一大群乌鸦不知道都从哪里飞进来的,遮住了窗户和灯。”
“酒吧里像进了个恶魔,每个人都在尖叫。正好,让恶魔好好惩罚一下她。”
彩织婴孩般可爱的脸蛋儿上,竟也盛开出一种偏于邪魅的花,但很快,花骨朵就耷拉下来。
“可是,他救了她。他受伤了。等天亮了,许多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去了医院。”
“我想啊——我想她不再让他一起去送死,森林里没有宝藏,我好几次都差点说出了森林的秘密。”
她怯弱地瞄了一眼梧木,“他躺在医院的白床上,一直在睡觉。”
“红头发的女人来了很多次,直到一个黄昏,我看见她在他的床尾叹息几次后,终于离开了。她走出医院的大门时,步子迈得很坚定,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。”
“于是我救了他。”彩织巴巴地看着梧木,“我耗尽了所有生命之力,森林才能召回我。”
“可是我知道我是因为喜欢他。”
彩织缓缓地吐出一句话,像鱼在吐一串气泡:
“你知道什么叫——‘喜欢’吗?”
梧木的眼神有了变化,黑黑的眼洞里先是闪了一丁点白光,后来像两根火线相接,一撮火花噼里啪啦地响过一霎后便悄无声息——火花仿佛点亮了什么?无数星辰自黑暗里浮游,浩瀚地涌动着,那分明是一条银河。
“喝……”一个音节低低的,短短的响了一刹那,彩织狐疑地抬起头,眼神在梧木身上搜寻片刻,紧接着就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,她站起来,拍拍手,扇动翅膀,腾的一下飞远了。
“灰……”
梧木的木头脸下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,像藤蔓被挣断,但很快就又归于完全的寂静。
眼睛熄灭了。蓝蓝的雾光下,他的面庞愈加苍老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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